孙女王昀 2019 年 8 月 2 日

爷爷,

今天是您 115 岁生日,您可听到我遥远的问候?

2018 年的重阳节,我把您的遗物接回了自己家,开始了我走向您的旅程。您的手书文 字已经在阳台的破箱子里沉睡多年,看见您的的字迹,您的音容笑貌尽现眼前。您从没对谁 说过一句重话,也没对谁发过脾气,在我心目中,您永远带着平和的微笑。

我整理了自己的书柜,为您开辟了一个专区,那里有您编写的几本教材和辞典,多是去 年以来在网上购得。我找到了一张您的老年居家照,放入镜框,立在书前。您穿着永远的蓝 色中山装,涤卡的,坐在简朴的沙发上,背靠您的书柜。柜里的书是文革后找回来的,已不 成体系,但落放整齐。您的目光如此坚毅,内心依然很充实的样子,或许您满足于仍置身于 您的书籍中间,满足于您仍有满堂儿孙环绕,满足于您历经风雨仍能坦荡平和。

您不会想到,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的杜志勇老师 2010 年在他的博客里发表了一篇文 章,向社会征集您的作品和信息。我通过留言找到了他,一个朴实而执着的年轻人。他津津 乐道地向我展示了他手中有两件属于您的东西:一是您在 1985 年元月五日写给萧望卿先生 的信,内容十分关切,让人感动;一是友人张瑄送给您的一个文物级别的拓片。

今年 4 月 29 日,在颖先的表妹夫、河北师大的崔老师安排下,我和颖先得以见到 了您捐给河北师大的书籍。据说这些书籍几经辗转,终得以保存在师大新建图书馆的古籍馆 里。看着这些安然躺在樟木柜子中的书,您推着婴儿竹车,从西什库库房把被抄走的书运回 家的情景历历在目。

我不忍翻看您在文革期间写下的一切,那让我无法相信您竟然还可以泰然处之。在被抄 家之后,您只是对朋友说了一句“听说这些书是拿去造纸了,那真是可惜了”。

读刘宣庆著《百年风雅》,在“钱玄同家庭往事”一篇最后写道,随着文革抄家,“这些 藏书的消失,标志着家族文脉的完全斩断。”“书散意谓着人亡。”“一生所系的日本书籍没有 了,吴兴钱氏家族的珍藏也没有了,一个学者赖以自下而上的根基被风暴摧毁,受伤的钱稻 孙精神上完全绝望了。他就像萧瑟秋风中的一片落叶,不知被吹落何处。没有人知道他死在 哪一天。”

我开始理解您在晚年的沉默——哀大莫过于心死。

使我欣慰的是您的这些残书却得到了最好的待遇:每本书的首页均盖有“王述达先生之 赠书”的印章,恒温恒湿的环境,不是专业研究生以上人员不可以阅读,即使阅读原则上也 不可以拍照或扫描。今年杜志勇老师还安排了专门的研究生对您捐给河北师大的书进行整 理。我相信,这是您的文脉在延续,在福泽后人。

为了了解您,我开始阅读了一些有关民国文人的书,在书中,我发现了很多线索:民 国八年,黄侃有个崇拜者叫张煊,是创办《国故》的发起人之一,刘诗培在其请求下欣然出 任《国故》主编,黄侃、马叙伦、梁漱溟、黄节等也担任了特别编辑。由此我判断张煊不是 大词典编纂处的,他一定是作出版的。鲁迅是爷爷尊重的师长,书中曾有一些细节,如他收 信后会在信后标明回信日期和重要信息,您也如此。看来这是您们的习惯,而这一严谨的态 度值得学习。从书中得知瞿秋白与刘半农交好,您和刘半农关系不错,所以景昭所说在家中 看到写有瞿秋白名字的箱子应该是确有其事的。

马晓光是复旦中文系毕业,他曾对我说“我知道辞典编纂是最枯燥乏味的事,大部分人 的工作费力不讨好,或者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我了解你爷爷最突出的一件事,是最早编纂 《现代汉语词典》的学者之一”,“以后语言所的后来者就吃这本书了。每年商务印书馆给他 们版税上百万”, “不夸张地说,现汉是大陆这些年编纂最成功的的辞典”,”多次获国家 图书最高奖”,“多次获国家图书最高奖”。

关于您的学术成就,我了解得太少,这是我要致力研究的方向。

还有一件新奇的事情,我在颖先的帮助下,找到了您在北京师范大学国语研修班的同事 王茀青的儿子王正方。他近期出版了一本书《十年颠沛一顽童》,写的是他的父亲。在北师 大国文研修班 1949 年的毕业照上,王茀青和您分别坐在黎锦熙先生的左右两侧,三人的地 位可见一斑。书中显示魏建功与王茀青关系密切,而王茀青在国民党军队服过役,应是亲国 民党的。而黎锦熙与爷爷应是亲共产党的。我和王正方通了信,被他称为世侄。的确,如果 没有 1949 年两岸隔绝,两家一定交往甚密。

有一件特别令人高兴的事:今年我在表叔的帮助下,找到了您的妹妹王述箴的四个孩子, 并在 6 月 30 日相聚清华园,一起来的共 28 人。王氏家族又像 1954 年 10 月的那张照片一样聚在了一 起。通过这次聚会,连在美国和加拿大的亲人也得以相认。

在颠沛流离的岁月,您作为长子,为一家的生计,曾兼任几个学校的教师还有辞典编纂 处的职员,供养和支持家里每一个人。虽历经坎坷,我们这个大家庭几乎每一个人都受到了 良好的教育,自立自强。这天的相聚,相信这是您作为长子最想看到的。

春节期间,我还看望了表姑,她的家在北理工大学一幢老的居民楼里,我从未见 过姑夫,甚至不曾听说过,但一见面就感觉亲切,是一家人。谈到您,表姑提及一件事, 是他们小时候,您带他们去颐和园,走在长廊上,您 可以把每一幅画的故事讲给他们听。我顿时心生嫉妒,为什么您没给我们讲过呢?表姑把家 中收藏的您写给最小弟弟的信交给了我。那应该是十奶奶生前整理的。凡有信封的连信封也保 留了下来。她在一个信封上标注道:“二哥手书、二哥遗书。表姑:这是二伯伯给爸也有我 的信,你(中)交给大哥留作纪念。”十奶奶我没什么印象了,但这个手书及这个暖心的细 节让我肃然起敬。

表叔也在微信里说到一个细节,说您喜欢给别人讲课,而且即使只有一个人,您也会像 在课堂里大声朗读。我为什么也没有得到您的真传呢?

读“朱希祖家族往事”,“抗日战争既起,朱希祖尝论‘藉历史以说明国家之绵延,鼓励 民族之复兴’,他深知‘亡史之罪,甚于亡国’,主张政府开馆修史。”想来对于历史和家族 的铭记就是对于祖国文化的传承,如果我们连自己的家族都不能了解,我们还能继承什么?

我们没有什么隆重的仪式纪念您的冥寿,但我们会用每一个人的行动践行我们的祖训 “腹有诗书气自华”。

祝您和奶奶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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