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正方

出版社轉來一封電郵,寫著: 尊敬的王正方先生, 您好!非常冒昧寫信給您,源於近期讀到您的新書《十年顛沛一頑童》。我們驚奇地發現您的父親王壽康(茀青)與我們的祖父是舊相識。我們在祖父的遺物中找到“北京師範大學國語專修科”的畢業照(附後),黎錦熙先生的右側是您的父親,左側即是我們的祖父王述達,字善愷,語言學家,辭典編纂家。1949年前,曾任教於北師大附中、北師大及中國大詞典編纂處,是黎錦熙先生的得意門生,參與過《國語辭典》等多部辭書的編纂—。從您的著書和祖父僅存的遺稿中均能看出王壽康先生和王述達先生不僅一起工作過而且熟識。 特別能體驗您寫作《十年顛沛一頑童》時的心境。我們現在也在整理祖父的東西,希望能夠通過文字記載他的成就和心路歷程,以供世人了解和紀念—-。

署名的二位是父親昔年老同學老同事王善愷的後人。打開黑白老照片;第一眼就認出來:坐在第一排戴著眼鏡、頭髮禿了一半、穿淺色西服、表情嚴肅的父親,他身旁是溫文儒雅面容消瘦的黎錦熙先生。我們兄弟在北平見過黎老數次,論輩份我們得叫他“太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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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父親自北京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師從語言學大師黎錦熙;黎老師安排他在北平某中學教國文。頭一天面對一屋子學生,緊張萬分,他強自鎮靜,先點個名吧!大聲唸著學生名冊上的第一行字:“席次表”!唸了三遍沒人答應,那個姓“席”名叫“次表”的同學沒來上課?全班同學笑翻了。

急性子的老爸,當年是個正義感十足、不平則鳴的青年教師。見到學校方面做狗屁倒灶的勾當,譬如巧立名目收學生的錢又沒下文等,王老師就組織起學生來抗議,校方很難堪。他在一所中學平均任職時間是兩個學期,校方不再續聘,惹不起這位“翻車派”教員,另請高就吧!

他是非分明,也不是永遠站在學生這一邊,有時候校外政治運動者,來學校鼓動孩子們鬧事,父親會義正詞嚴的說明是非曲直,勸他們不可盲從,學生很聽他的話,就被有心的政治團體視作眼中釘。某日清晨他們聚眾在宿舍外大喊:“打倒王壽康!”父親被吵醒,以他宏亮的男中音吼回去:“不用打倒了,我還躺在被窩裡呢!”

每次學校辭退了這位“翻車派”教員,就去黎錦熙老師那兒求助,黎老在教育界的關係既深且廣,總能夠替他的學生謀到另一份教職。幾年下來,父親在北平附近的許多中學都教過書。後來爸爸在“中華大辭典編纂處”任編輯,黎老師是負責編纂大辭典的總主任。

全面抗戰開始,父親投筆從戎南下;八年後重回北平,立即去黎老師那兒報到。黎老的畢生信念:掃除文盲、統一全國語音。同一個國家的人民,彼此言語都說不通,絕對不可能成為現代化的國家;“語同音”,推行國語是建國大業最迫切的第一要務。黎老師在北京師範大學辦“國語專修科”,以最快的時間訓練語文教師,聘請得意門生王壽康、王善愷等當專修科講師。

黎老也促成設立了北平“國語小報”;是一份每個漢字旁邊都帶有注音符號的報紙,只要認識注音符號,就能正確的讀出每個字來,掃除文盲有力的工具。社長蕭家霖,副社長王壽康,編輯徐世榮;孫崇義、牛繼昌、王善愷為國語小報提供專欄稿件;他們都是黎錦熙老師的學生。

小時候我們家就住在國語小報社的後院,院子中間有顆大桑樹,放學回家來,在報社的小圖書館看遍每本章回小說,與其他小朋友輪流扮演水滸傳中的好漢;趣事說不完。

黎老師認為:“台灣是最需要推行國語的地方。”1948年初,父親奉命結束國語小報,將報社笨重的鉛字銅模子和出版設備運到基隆港,他是第一任國語日報副社長。他們從一無所有,努力奔走籌畫,國語日報在1948年十月二十五日出版了第一張報紙,國語日報持續發行了七十年有餘,來日方長。

老照片是1947年秋,北師大第一屆國語專修科畢業照;第一排坐著六位師長,後面站立幾排畢業生,共二十三人。四位女生穿傳統旗袍,其他的男同學服裝多樣化;中山裝、香港衫、襯衫、大領子西裝。我很有成就感的認出來七個人:大宋、張博宇、趙文增、翟建邦、鞏青祥、黃增譽和馮長青眾師兄。

那一年台灣省教育廳給北師大來函,委托選派第一屆國語專修科畢業生赴台灣任國語教員。父親一一甄選,合格的有十多人,陸續來到台灣,他們都是父親親自教過的學生,黎錦熙先生的第二代嫡傳弟子。

為他們安排工作的王老師,更關懷這些隻身在台年輕人的生活,每年除夕,眾位師兄從中南部各地來我們家吃年夜飯。那是個大陣仗;爸爸負責拌餃子餡,這些從中國北方來的小夥子們,擀餃子皮、包餃子、剝蒜頭、煮餃子—幹起來超級俐落。飯後分好幾組打橋牌,喝茶聊天,熱鬧到深夜。

他們向家長王老師說好多事情;訴苦、抱怨、教學的煩惱和樂趣,就是不能說不想幹語文教育的話;有次張博宇師兄開玩笑:“王老師,咱哥兒幾個都那麼能幹,您領頭組個公司,大夥兒一塊掙錢多好哇!咱甭幹語文教育不行嗎?”老爸臭罵了博宇一頓,最後有結語:“無論多麼苦,必須得幹語文教育,因為咱們信的就是這個國語教。”

黃增譽師兄在台北國語實驗小學教過我,得叫他黃老師。父親在台灣省立師範學院任國語專修科主任,黃是爸爸的助教。他經常來我們家,聊起來沒完;有時向我媽媽吐露談戀愛苦惱、考我幾個生冷的字,多數發音錯誤,也不會用。有一天,增譽老師容光煥發,推來一輛亮閃閃、八成新的英國飛利浦腳踏車。最近賺了筆外快,想買這漂亮車錢不夠,舊車沒人要,就去當鋪當了一百多元,湊起來剛好。後來黃老師就靠這輛帥車追到女朋友。

某師兄深夜來找王老師,說他需要錢。爸爸擔心的問是怎麼回事?隔著紙門聽不清楚,突然父親提高了聲音:“你去荒唐了,才鬧成這樣?”師兄急著否認,聲音壓的更低。罵歸罵,父親當然替他解決了問題。

有一陣子爸爸被情治單位多次請去問話,回來愁眉不展的和母親竊竊私語。大宋師兄被牽連進一樁“匪諜”案,國語專修科的同學無一倖免,每人都被抓進去,少則兩三個月,有的蹲在拘留所裡半年到十個月,與外界完全失聯。審訊終結認為沒事,才准予釋放,但要找人擔保他今後奉公守法。父親是所有同學的保證人,多次進出台北愛國東路政治犯拘留所,將他們一一保釋出來。

有位師兄,從前在大陸曾加入國府的情治組織,同學都叫他“國特”(國民黨特務),因為大宋的案子也進了拘留所。他向爸爸一五一十敘述事件的前前後後;王老師聽完後編了句順口溜:“這叫做國特抓國特、一見哈哈樂!”但是關在那個地方,實在樂不起來。

個子最矮的師兄,在拘留所內等父親來保他,釋放公文延遲了幾天,他焦急萬分,一見到父親就說:“王老師,您要是再不來我就成了武大郎做皇上,沒人保啦!”苦難之中未失幽默感。

聽說大宋被判了七年徒刑,以後他再也沒來我們家吃餃子;北師大國語專修科的同學們絕口不提此事,箇中的詳情我始終沒弄清楚。

父親是國語日報的創始人之一,在台灣省立師範大學辦了兩屆國語專修科,繼續培植語文教育人才。那兩屆的畢業生中有:兒童文學大師林良、方祖燊教授、張孝裕教授、王天昌教授等,長年來為台灣的語文教育做出極重要的貢獻。

一九五六年,台灣師範大學成立“國語教學中心”,父親是首任國語中心主任, “國語中心”第一屆有五名美國留學生。女學生石清照,大概受了父親的影響,一心鍾愛“京韻大鼓”,父親請來台灣京韻大鼓名師章翠鳳,石清照正式向章老師磕頭學藝;多年後石教授成為美國知名的漢學家。“師大國語中心”六十多載來聲譽卓著,自國語中心學習中文有成的外籍學生不計其數。

1925年,父親在黎錦熙老師面前做了承諾:一生奉獻給語文教育。從大陸到台灣,他未曾片刻稍歇;父親在一次中南部巡迴演講途中,因過度勞累導致嚴重中風,從此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他的語文教育工作被迫中止。

黎老師的子弟兵;北師大國語專修科、台師大國語專修科畢業生、後繼的千萬語文教師們,接下棒子,默默推行“語同音”大業。百年承諾正在綿綿不斷的延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