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昀

大辭典編纂處有兩位先生(王述達和孫崇義)在黎錦熙先生的推薦下于上世紀60年代去了河北北京師範學院(即今天的河北師範大學),創建中文系並從事教學和科研工作。他們在那裏經曆了中國一個特殊的曆史時期,仍然孜孜不倦地付出,直到暮年。循著他們的足迹,我來到了河北宣化。

宣化,位于北京西北燕山山脈腹地,隸屬于河北省張家口市,距北京160公裏。對于北京人來講,這是個不打眼的地方,人們即使路過也不會停留。我也是第一次來到這裏,只為尋找半個世紀前祖父的一段生活印記。

1969年,按照當時的政治形勢,各地高校掀起了“向山區搬遷、分散辦學、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的運動,祖父任教的河北北京師範學院根據國家的安排,從北京遷到了宣化,更名為河北師範學院。時年65歲的祖父也隨遷到這裏,開始了他和師生們顛沛流離的生活。

宣化的初夏,氣溫比較舒適,一下汽車,我馬上體驗了“宣化一場風,從春刮到冬”的感覺,並能分辨出那風裏是夾雜著細沙的,身邊的當地人卻告訴我“今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難怪當年河北師院的同學每次從外面回到屋裏,頭發裏、耳朵裏、鼻孔裏和脖子裏全是沙土。陽光十分嬌豔,街上走著的人多少都有些樸實的“高原紅”。

在當地最著名的清真餐廳“朝陽樓”就餐,我與同桌的中年男小聊起來,試探著問他“師院”在哪裏。沒想到他很熱情地告訴我,師院在洋河南,早就搬走了,但4路車還保留了“師院”站。過去師院在這裏很出名,城裏經常可以看見師院的學生和老師。不錯,和網上“傳說”的一點兒不差。看來,師院在宣化人心中還是很有份量的。

當年,師院在距宣化城區6公裏的洋河灘上建起了四個院落,分別叫院部村,數外村,文史村和家屬村。住在文史村的是中文系和曆史系的學生以及沒有家屬的老師。所有房子都是一排一排的平房,有個好聽的名字“幹打壘+金鑲玉”。門邊窗邊和房角用紅磚砌起,牆壁用土坯填充,宿舍少數為一間一門,多數為兩間一門,兩間中間有道圓拱形隔牆,分成裏外間,裏間住5人,外間住3人。宿舍裏沒有衛生間、自來水,沒有暖氣。廁所在院落的邊角,自來水在房子的前邊或旁邊。每個村以紅磚圈著院牆,約1.5米高,下半截是實的,上半截是花牆,男生經常雙手一撐就可以翻牆而過。村裏有食堂和開水房,浴室只有院部村才有,洗澡都要走上幾裏路到院部村。不僅環境艱苦,那時老師們的收入不高,十幾年如一日,生活也很拮據。當地流傳著一個順口溜:遠看像逃荒的,近看像要飯的,仔細一看是河北師院的。

就在這樣的環境和條件下,1970年,河北師院恢複招生,設中文、曆史、政教等專業。祖父和所有老師一樣也住進了學校,開始教學工作。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舊教材是不能再用了,新的教材也沒編出來。老師上課前都非常認真地備課,特別是這些老先生,上課時經常是一頁頁地念寫好的稿子,念完一頁,翻過去放在一邊,再念下一頁,絕不敢發揮。雖然學生們並不喜歡這樣的照本宣科,但他們還是很認真地聽、詳細地記。經曆文革,他們太珍惜上大學的機會了。這個時期,學校的生活條件很差。各宿舍值日生常年性有一個任務,就是每早起來倒尿罐,然後把它放在稍遠的土地上涼著。由于公共廁所較遠,宣化太冷,尿罐成了每個宿舍的標准配置。廁所也很簡陋,蹲坑連著牆外的糞坑,學生在廁所遇到老師時會禮貌地點頭,互致問候。宿舍門口是磚壘的飯桌、晾衣服的繩子,院子還算豁亮。吃飯是定量的,娛樂活動基本沒有,倒是少不了參加勞動。曾經,師院為了修路,還動員學生去洋河灘撿石子,幾裏長的河灘上紅旗招展,黑壓壓的到處是師院的學生,從雞蛋大到拳頭大的石頭無一幸免。

導航很快把我導到了4路汽車的“師院”站。站牌屹立在安靜的林蔭道上,以綠色不幹膠紙貼就,可以清楚地識別“師院”兩字。這是個丁字路口,我向路邊幹農活的老鄉打聽師院“文史村”的紀念碑在哪裏,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說不清。最後一個中年婦女說早幾年看見過,就在前面,並順手一指,但近幾年沒見了。我沿著她指的方向走下去,路邊全是低矮的平房,正是紅磚配土坯的,房子大致是一排一排的,破舊的牆面上釘著嶄新的藍底白字的門牌“師院中14排”。。。這真的是師院舊址!腦中搜索著那本《洋河灘往事》,我確信這是原來的院部村所在地——可以一躍而過的矮牆,還有貌似小賣部和整個學校唯一可以洗澡的浴室。幾個老大爺證實了我的推測,他們肯定地告訴我紀念碑已經在部隊大院裏了,可以到大門那邊向部隊的人打聽一下。

仔細觀察這些房子,雖然有些換上了新門,有些修了院子,但還能看出原貌。房子很矮,感覺比我高不了多少,窗子很小,采光很差,光這些就能讓我感覺當年生活的艱辛。這樣的地方不要說作學問,就算是正常生活也讓今天的我瞠目結舌,而祖父他們竟然在這裏生活工作了十年之久!據說每次祖父回北京,祖母總要炒很多鹹菜給他帶上。聯想起孫崇義先生的兒子曾提及孫老先生因為是回民被特殊照顧,自己可以在小廚房煮粥。一碟鹹菜一碗粥,這就是他們這些老學者的最高待遇了。除了艱苦,生活的枯燥和乏味更是毋庸置疑。這裏沒有圖書館,更沒有文化娛樂設施。祖父十分關心時事,據說他特意從北京帶了個電匣子,美國貨,在宣化只能聽到三個台,一個張家口台、一個中央二台、一個美國之音,並且美國之音信號極好,祖父很詫異。有晚輩開玩笑地說,因為他的電匣子是美國貨,和美國比較親,祖父竟不住點頭贊同。冬季的宣化非常冷,這裏是西伯利亞冷空氣落腳的第一站,這樣的小土坯房,即使生了爐子也不會很暖和。祖父酷愛讀書,在學校被稱為民國活字典,不僅是學問,包括北洋政府的時事,他都能講得很詳盡。有一次他為了看爐子,在爐邊看書,結果書看完了,爐子也被看滅了。

現在在宣化街頭,最好的建築全是部隊的,這裏也不例外。高門大院,“猛虎師”、“哨兵神聖不可侵犯”的標語,都讓人望而生畏。我走向大門,小戰士隔著門不解地看著我,樣子像個蒙昧的中學生。我向他詢問師院的紀念碑是否在院裏,並說希望可以進去參觀。一個年紀稍大的走過來,確認紀念碑在院裏。我表示了自己迫切的願望和誠懇的心情,他猶豫了一陣兒,說因為今天是節日要請示領導。不一會兒,那個戰士回複我,因為是節日,我的進入沒有被批准。他還說經常有人像我這樣從外地趕來參觀,但現在都不讓進了。我只能開車在這裏繞行著,希望能發現什麽。很遺憾,什麽也看不到了,除了院部村,其他都已經移為平地,圈在部隊大院裏,荒蕪了很多年。前兩年還有人能看到文史村的紀念亭和紀念碑,現在全被關進了高牆大院,這段曆史的痕迹正一點點被抹去。

當年,離學校兩三公裏的地方有一個農場,這是學生們最重要的課堂。每年4、5月份,大地回暖,融化了洋河灘上的土地,正是插秧的季節,老師和同學都要去參加勞動。宣化的天氣十分異常,剛才還是晴空萬裏,刹那間就烏雲密布,風雨來臨。早晚還有些凍,可正午太陽直射在頭頂和因插秧彎起的脊背上,讓人感到陣陣疼痛,更可怕的是兩腿泡在水裏,涼氣如針紮直入骨髓,稻田裏還有螞蟥,讓人厭惡又害怕。每次到農場幹活,大家中午都回不了學校,午飯由學校送到田間地頭。勞動後爭搶食物是此時最令人興奮的。秋天是收獲的季節,無際的金黃稻田和水溝裏、河灘上長滿的香蒲,構成一幅美麗的圖畫。無論是收割還是插秧,都是祖父從未曾做過的,也不應該是他這個年齡從事的,而他別無選擇。那時的學生十分樸實,他們會盡量讓老先生們做些力所能及的,而老先生大多也不願接受過多的照顧。有一年,我的父親去宣化探望祖父,遠遠望見他布衣草帽,坐在田埂上,吹著塞外的風,和當地的農民沒有什麽差別。一個研究文字和古漢語的學者,就這樣生生被造就成了一個不太合格的農民。

車行許久,我沒有找到稻田和插秧的人。今天的洋河也遠沒有我想像得那麽美,水不清就沒有了靈性,一片死氣沈沈。不成體系的建設讓河邊既有新建的住宅小區、也有亂糟糟的修理廠,有些河道被挖得一片狼籍,有些河道被圍起來賣門票。幹枯的蘆葦東一團西一簇,隨著塞外的風不停地抖動。而曾經的洋河畔雖是貧窮之地,但風景如畫,被一群快樂的年輕人和他們的老師注入了無限活力,一度成為宣化人的驕傲。

宣化其實是有文化的,無論是傳統的還是泊來的,無論是厚重的城牆還是食材尚好的美食。街頭巷尾上了年紀的人,都能給我上段曆史或中文課,他們懷念著河北師院,對它的搬走十分惋惜。年輕人對這段曆史毫無感受,他們不了解,也不會去探究什麽,他們的生活簡單到不用想什麽,豐富到沒時間想什麽。師院搬走時,絕大部分院址的確是賣給了部隊。文史村的師生們滿懷深情地修了紀念碑亦是枉然,它已經難覓形蹤了。

宣化河北師院在中國的曆史長河裏算不了什麽,如同祖父和孫崇義先生,在衆多的中國學者中也只是一粒沙而已,有多少後人還會去尋蹤踏訪呢?如今的宣化,值得去看的仍是那些古老的建築,而被渲染的則是我看不懂的東西,浮躁無度、雜亂無章,空留下樸素的百姓在文化的沙漠中懷念著曾有的文明。

2023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