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昀

——國語運動人物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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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師大任教的汪怡)

從網絡上看,汪怡先生的名氣都集中在他發明的速記學上。中國的速記始于1896年蔡錫勇發表的《傳音快字》、沈學發表的《盛世元音》和力捷三發表的《閩腔快字》。五四運動以後,許多愛國學者群起研究,陸續發表了各種不同方案的速記,約有百余種,比較有影響的只有四種,“汪氏速記”就是其中一種。汪怡于 1919 年發表了《中國新式速記術》(第一式),1928 年又修訂出版了《中國最新速記術》(第二式),1931 年再加修訂,又出版了《汪怡國語速記學》(第三式),到 1936 年進一步簡化,又出版了《汪怡簡式速記》(第四式)。第二式發表後,汪怡本人就到各大學和職業學校講授,1931 年更創立國語速記傳習所在北京推廣,培養了一批速記人才,在北方影響較大。晚年時期,汪怡赴台養病,仍繼續研究速記,在台灣發表了《汪怡速記第五式》。

汪怡速記當年到底有多大的影響,可以從一件小事上看出來。1946年,延安的一位教速記的老師叫郭騰雲曾隨周恩來、葉劍英在北平參加過軍調處會談的速記記錄工作。非常巧合的是會談三方——中共的周恩來、國民黨的張治中、美國的馬歇爾——都帶有速記員,而更加巧合的是這三方速記員使用的都是汪怡先生創制的“汪氏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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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式速記)

1951年10月10日,汪怡先生在《國語日報》上發表了《我研究速記的經過》一文,自述他14歲那年學會了舊音韻學上的“空谷傳聲”,便有志研究速記,到1951年發表該文時剛60年,當時他已經74歲了。他說:“60年花甲一周,或稱一世,經過一世研究速記,卻不過有這點成就,好像太沒出息;可是這一點僅有的成就,又似乎總得把它記述一下才好。”他研究速記貢獻巨大,卻如此謙遜,正是汪怡人格的寫照。

汪怡(1875-1960年),字一庵,浙江杭州人,早年畢業于兩湖書院,曾任中學教師和東北營口商業學校監督(即校長),民國初年在《新中國報》先後任總編、經理,後在教育部任職並兼任北京師範大學等的講師。他是“讀音統一會”會員和“國語統一籌備會”的常務委員、中國大辭典編纂處國音普通辭典組主任、多種辭書的主要編纂人、中國現代語言學家,而速寫只不過是他研究語言學的一個副産品。

汪怡的父親汪贊卿(廷襄)同樣是活躍于地方的新型知識人,他30歲時留學日本明治大學,辛亥革命成功後,擔任孫中山臨時總統府秘書,其後被推選為北京交通部路政司調查科長。1898年,他與裘廷梁等人在無錫創建了白話學會,意在“使商農工及書塾子弟都能略知中外古今之事及西政西學,以廣開民智”。他們同時創辦了《無錫白話報》(後易名為《中國官音白話報》),是近代中國第三張白話報紙。由此看來,汪怡無論是辦報紙還是成為國語運動的推動者,無疑不是受到父親的影響。

汪怡國語功底深厚,擅長書法和詩作,尤其精通音韻學。他參與了1913年“讀音統一會”審定6500個漢字標准國音和擬定注音字母的過程。他主張以純粹的北京音作為標准音,最終得以通過後,又被指定成為“增修國音字典委員會”的委員,重新審定國音。在這個中國漢字第一次統一標准的過程中,他是全程的參與者,也是標准的制定者。此後,他和黎錦熙一道在全國舉辦講席所,推廣注音字母和國音。當時使用的教材《新著國語發音學》(1924年)就是以他所編的講義為基礎編制的,成為國語運動中第一部適用的國音課本。汪怡也是劉半農發起成立的“數人會”的成員,他們幾人一年開了22次會就完成了《國語羅馬字拼音法式》,最終被大學院(即當時的教育部)正式向全國公布。

在語言學上,汪怡最重要的成果是《國語辭典》。林語堂在《國語的寶藏》裏是這麽寫道:“這部辭典,名為中國大辭典編纂處所編,實際上負起責任的是汪一庵先生(民前三十四年至民國四十九年)。這個人是功成不居的,所以特別可以佩服。他為人溫柔忠厚,不求聞達。自從民國二十年至三十四年,十五年中,埋頭靜心苦幹(第一冊民國二十六年出版,至三十四年第四冊出版,完成巨著)。我在民國十四、五年間羅馬國語字開會時認識他。平時有趙元任、錢玄同、黎錦熙在座。他在開會時,也不大發言,是矜重老成一派。關於汪先生的一生工作,辭典外,還有速記術及詩詞等,梁容若先生有文,刊於傳記文學第四卷第一期,可以參考。此外民國三十六年上海出版,四十七年臺第一版的《國音字典》,補《國音常用字彙》之不逮,也值得提出。”

黎錦熙在《國語辭典》(四本版)出版的序中也明確“始終主持這部《國語辭典》的工作者為汪一庵先生”。從1943年汪怡為《國語辭典》(八本版)所作的序中,可以看到這部辭典的身世:該書的編纂始于1931年,“惟設計雖甚高遠,而處中迄無專款,僅于國語統一籌備委員會經費中月支補助費數百元,以供開支,材料蒐集憶感困難,編輯工作,尤苦難于進行時編纂處另設四特股,其中一股所擬編者為《國音普通辭典》,此即本書之前身。”由于經費無著,汪怡與商務印書館商定版權共有契約,預支版稅三千余元得以著手編纂。1935年,由于國民政府經費緊張,連國語統一籌備會的經費也未列入預算,編纂處的工作簡直無望。後國語統一籌備會改為國語推行委員會,另行撥款,並把《國音普通辭典》更名為《國語辭典》作為編纂處主要工作推進。1937年,《國語辭典》第一冊試印出版,不久北平淪陷。僞政府將編纂處更名為“中國辭典編纂處”並任命汪怡為主任。1939年秋《國語辭典》(八本版)完成編纂。由于注音字母等制作字模和排版困難,加之商務印書館總館被日軍炸毀後元氣大傷,至1943年才得以墊資印刷出版。汪怡對該書的定位是“本書之編輯,固欲為國語之統一,民衆之識字,學生之自修,一般之檢查,作一新貢獻。” 遺憾的是,汪怡和在日僞時期堅守北平的編纂員們不辭辛苦,頂著各種壓力完成的《國語辭典》(八本版),由于加入大量日本泊來的詞彙而烙上了恥辱的烙印,但它依然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抗戰勝利後,黎錦熙回到北京,並于1949年正式以中國大辭典編纂處名義出版了《國語辭典》(四本版),這項工作劃上了句號。可惜,此時的汪怡已遠離北平。《國語辭典》是國語運動的一個裏程碑,成為海峽兩岸華人學習國語和編寫新辭書的標准。

在大辭典編纂處,汪怡是最年長的,所以被稱為“汪老爺”。他不僅是音韻學的專家,更能借助其在教育部和出版界的人脈來推進各項工作。當簡體字倍受爭議而被擱置時,他與黎錦熙共同前往南京政府去作說客,經過幾天爭論,最終通過了324字方案。汪怡的溫文爾雅是人所共知的,他喜歡喝茶。一段時間,他是北平中央公園長美軒的常客,幾乎每天都會來一趟,故而有了自己固定的位子。他喜歡穿著中式服裝,很自然地在自己的位子上落坐。當然,他也會帶其他人來,多半是開個學術會議或招待官員。

抗戰結束後,年邁的汪怡因為就任過僞職而倍受爭議。他與長子汪公立遠赴台灣療養,從此消失在學界的視線中。晚年的汪怡在台灣與甲骨文泰鬥董作賓同巷居住,因崇拜董作賓的學識,借其提供的甲骨文字,撰寫聯語一百八十二副、詩九十一首,詞七十七首,於1950年完成《集契集》,並為該書作序。應該說,以甲骨文成為楹聯詩詞,其內容最多的就是這本《集契集》。1960年10月,《集契集》發表在《中國文字》第一期上。

1976年,日本人歐陽可亮據原本重新書寫,以歐陽可亮、董作賓、汪怡的名義由日本春秋書院出版《集契集》。董作賓與汪怡的原《集契集》于1978年10月由嚴一萍在藝文出版社出版,“以餉愛好甲骨書法之士,並為汪董兩先生作紀念也”。晚年的汪怡在他的愛好中安然渡過,似乎沒人記得他曾為國語運動做出了怎樣的貢獻,這也許就是最真實的汪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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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時期汪怡與編纂處主要工作人員(從左至右:徐世榮、孫崇義、汪怡、王述達、何梅岑)

參考文獻:

《中國現代語言學家》 《中國現代語言學家》編寫組 河北教育出版社

《錢玄同日記》(整理本) 楊天石主編 北京大學出版社

《國語辭典》(八本版) 中國辭典編纂處 商務印書館

《國語辭典》(四本版) 中國大辭典編纂處 商務印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