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步维艰的国语运动
作者:王昀
提到运动,中国大陆人马上就会联想到¬“举国上下“、”轰轰烈烈“之类的词汇。而国语运动则不然,它像一只蜡烛,以微弱的光,被风吹得不停摇曳,甚至近于熄灭,但它努力燃烧,发光发热,至死不渝。之所以这样形容国语运动,因为它自开始就仅是一些学者的呐喊,没有政府、没有组织,这些人仅是出自救国强民的良知,凭借自己深厚的国学基础和语言文字知识、开放的思想和对西方进步的思考,从而发动了这个被后人认为是惊世骇俗、影响深远的运动。
国语运动初期,福建人卢戆章在新加坡学习英文后,利用洋人传教创造的“话音字“制成”中国第一快切音新字“,其宗旨是”字母与切法习完,凡字无师能自读“。在他的课本刊行6年后,也就是戊戌变法那一年(1898年)才由他的同乡京官林辂存呈请都察院代奏,请皇上下令管学大臣选派学者及编译局研究各地的简字及切音法。光绪帝令总理衙门”详加考验具奏“。谁知政变、战争搞得朝野无心。又过去了7年,卢戆章到京遵旨将切音字书呈学部,学部将其推给外务部,外务部又转给学部,第二年,卢氏又提交了一部新书《中国切音字母》,改用笔画而不是最初来自洋人的罗马字母。学部把他的书转给译学馆,译学馆写了一大篇三千字,给批驳了,无非是”泥今忘古,狃近昧远,遂生种种之缺点“。历经14年,卢氏的发明也只在其家乡得以传习。
与卢氏相比,王照要幸运些,这与他的公务员背景不无关系。虽然他的官话字母是他在日本逃亡期间发明的,更不便公开推行,但他借助自己的社会关系,如翰林院编修严修、桐城派元老吴汝纶、直隶总督袁世凯等的支持,先在直隶启蒙学堂开始传习,后两江总督周馥、盛京将军赵尔巽也在各省城设立“简字学堂“。到1906年,由京津而奉天而南京,官话字母传播很广,遍于13省境界。相比卢氏,王照的成功有三个原因:一是他的字母基础是北京官话,容易得到官方的认可;二是他本人在京城做过官,有一定的人脉。宣统初年,王照和他的官语字又遭到封杀。他和卢氏等人的发明一样,都未得到过官方或任何学术组织的认可。只是一些同道人在自己的范畴内进行推广而已。
由此看来,国语运动起初只是一种民间自发行为,主要集中在沿海传教盛行的地方和北京周边文化发达地区,他们的目标不约而同,就是要改变中国人不识字的落后状态。当时的清政府虽有明君也有贤臣,无奈外忧内患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何况愚民正是封建王朝的驭民之术。所以,这一阶段的国语运动既无政府支持,也无专门的研究机构,完全不成体系,更遑论推广普及了。但无论如何,清末的这些先驱们,以一己之力带来一束光,照进那些目不识丁的人中间,给他们、也给中国带来了希望。
国语运动的第二阶段进入了民国,教育部在1912年就通过了《采用注音字母案》,并组建了读音统一会,谁知第一次开会就吵得不可开交,闹得鸡飞狗跳。这次会议开了三个月,议长吴敬恒辞职了,副议长王照病了,最后推出直隶代表王璞为临时主席草草通过议案而结束。章炳麟的注音字母被意外通过,完全得益于会议代表中章的学生众多。而一省一票通过的6500字的读音,因表决时间太长也是虎头蛇尾。谁知刚一闭会,政局变动,教育部人员更迭,所有议案束之高阁,任鼠咬虫伤,无人问津。唯王璞靠会员等的捐资,创办注音字母传习所,勤恳宣传,不懈传播。这个时期,民国伊始,特别是政体的改变,令很多事务都成了新命题,无从下手,第一次读音统一会的情况正是这个时期民主治理的缩影。
民国五年(1916年)国语研究会在教育部陈懋治、陆基、黎锦熙等几个有识之士的倡导下成立了,这是一个学术组织,主张“言文一致“和”国语统一“。这一宗旨马上遭到林纾、胡玉缙等人的强烈反对。好在国语研究会第一任会长为时任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具有一定的学术和权威地位,在第一次会议上就拟定了《国语研究调查之进行计划书》。这时新文化运动正如火如荼,于是,”文学革命“与”国语统一“双潮合一。胡适、钱玄同、刘复、沈尹默等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也融入国语运动中。到1920年,国语研究会的会员已达一万二千人。由于北大,北师大等大学的加入,国语运动的学术氛围变得更加强烈。但实际上这个阶段更像是一个头脑风暴时间,讨论多于行动。
国语统一筹备会(以下简称“国语会“)的成立,标志着国语运动正式进入政府运作阶段,这一年是1919年。国语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公布注音字母,这距离1912年通过注音字母又过去了7个年头。随后,《国音字典》正式公布,《校改国音字典》发行,《增修国音字典》委员会成立,学校国文科改为国语科,教育系统也进行了改革和优化。那么,国语运动至此就步入了顺利推进的正轨吗?远非如此。彼时的北洋政府对地方的管控上可谓松散,类似于邦联制,中国大陆称之为”军阀混战“。这就意谓着地方权力大于中央,你说你的,我做我的。更何况中央政府里也还有如章士钊这样的反国语势力,新的对抗开始了。不过这次国语会掌握了一些权力,不再像民国初年那么被动了。胡适被敌方认作是白话文运动的总司令,他和新文学家及新青年们一起捍卫着白话文;陆衣言则成为争夺出版界的总司令,这一个战场最重要的是争夺国语教科书及国语出版物;在教育部这一官方战场则是由国语会副会长张一麐主持;黎锦熙和钱玄同则以出版《国语周刊》来对抗敌方的《甲寅》。在各省中,河南最开明,奉天最蛮横,干脆禁止用语体文,不许传习注音字母。更可笑的是,由于北洋政府权力不稳,欠薪问题日渐严重,欠薪范围不断扩大,起初只是老师,后来发展到官员,起初只欠个把月,后来发展到欠薪一年,连教授都要借高利贷维持生计。与此同时学生自治风潮正酣,各种罢课此起彼伏,教育部和各部一样,官员如走马灯一般变动,甚至出现真空期,谁还有心思去做国语会的事。要知道国语会所有人员全是兼职,本职都拿不到工资,兼职的事更无人问津了。所以,这一阶段的工作不是政府不重视,是无能为力。而这一阶段的矛盾也上升到派别之间。这已经不是语言本身的问题,是文化,更是政治。
国语会的同仁们并没有停歇,他们仍然按照他们设计的途径,开始了下一阶段的工作,设计并推行国语罗马字,他们认为这是与国际语言接轨的一步。在行政方面,工作的推进仍是一步三折:1923年的国语会第五次大会才组织了《国音字典》增修委员会,继续四年前订的计划,而这个委员会又是到1925年12月才正式开会,推举出委员,结果开会时,不是缺席就是委托代表,磕磕绊绊,别别扭扭。1928年,国民革命军统一南北,政府的稳固对推动国语运动十分有力。这一年公布了《国语罗马字》,成立了中国大辞典编纂处,各省市奉令成立“注音符号推行委员会“。看似势如破竹的国语运动又遭遇”九一八“国难。好在彼时成就了一党专政,又国难当头,国民党深感各种统一的重要性,由党部和国家机关强¬行使用白话文、注音符号、国语罗马字和标点符号等,再推广到无线电、有线广播、铁路、司法等领域。全国各地办起国语罗马字讲习所、国语速记讲习所,教育部颁行了新的《中小学课程标准》,民众教育同时兴起。
然而看似风声水起的国语运动,其实是十分捉襟见肘的。自北洋政府以来,国民政府的财政危机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各大学不仅欠薪严重,学生还三天两头闹罢课,停课时薪酬还面临打折。像国语会这样的机构每年批预算十分艰难,能否发得下来更是成了问题。于是,黎锦熙和汪怡等在教育部有些人脉的人同时肩负起找钱的责任。他们不仅要争取财政预算,还要自寻门路,找教育基金会、甚至同道人捐款等,无奈各处碰壁。1928年制定了雄伟计划的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经常处于无米之炊的状态。1933年4月,教育部官员张星舫来编纂处参观,黎锦熙马上托其催款;7月教育部为编纂处再拨12000元,大家异常兴奋,因为事业可不间断了;8月教育部按预算拨款都成为一件喜事。谁知到1935年5月,预算还是被撤,一通游说后,7月缩减至11000元,于是黎锦熙等商议修改工作计划,降低个人酬劳,以维持编纂处运转。
国语运动遇到的另一困难是谁也没想到的,这就是人员流失,并且是骨干的英年早逝。这中间包括:刚从法国读完音韵学博士的刘半农,他于1934年7月因西北考察染回归病去世;风华正茂的白涤洲,他于1934年10月去世,年仅34岁,虽然如此年轻,他在语言学界和国语运动中都起着重要的作用;马廉于1935年2月在北大讲台上突发脑溢血去世,他的去世对几位人过中年、身心疲惫的教授们影响极大。百病缠身的钱玄同就曾经希望能够专心做国语事业,而不必再去教书,他的体力已经跟不上,而他更痛恨作为系主任每学期排课、请教授的困难,给教师和学生调和不可调和之矛盾的艰难。黎锦熙则一边经历着被学生驱逐、罢课,一边四处找关系为国语会和大辞典编纂处找钱、找人。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国语会内部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也显现出来,有些是学术上的,有些则只是人际上的,如孙子书等,他们因不能共事而离开。
1935年,教育部改组国语会为国语推行委员会,随后的抗战和北平沦陷,使这个组织和这项工作陷入全面停顿中。而与此同时由国内左派主导的“拉丁语运动”又掀起了对国语运动的质疑和论争。接下来即是国语运动的第三个阶段。这个时期正处在抗战中,国语会的主要成员有南下的,如魏建功;有西去的,如黎锦熙;有留在敌占区病死的,如钱玄同;也有在敌占区仍然坚守当初计划的,如汪怡;还有出国讲学的,如赵元任。他们再没能聚首,但各自仍在为国语运动效力:魏建功去了台湾这个国语的荒蛮之地,主持了台湾国语推行委员会,为日后台湾推行国语奠定了基础;黎锦熙在西北的大学开始设立国语专修科,为台湾等地培养国语教学人才;钱玄同至死前仍在完善他的《国音常用字汇》并着手编新的字典;汪怡在伪政府下带着编纂处留下的几人,完成了《国语辞典》(八本版)的编纂工作。他们在不同的地点,在恶劣的环境下,仍然进行着共同的事业,有着一种默契。1949年,在中国一个时代结束之际,黎锦熙完成了《国语辞典》的正式序言,并出版了四本版的《国语辞典》,这成为一个划时代的著作,它确定了国语标准和编订国语辞典的方法,是中国大陆和台湾乃至世界各地国语推行和发展的基础,也为国语运动划上了一个完美的休止符。
国语运动,在先知们的无意识中开始,他们的理想是创造一种能说就能写的语言,让中国人不再为识字花费太多的时间,更让中文变得无歧义而有逻辑,并与世界语言接轨。从这一点来讲,国语运动仍然任重道远。今天的中国在扫除文盲上已实现腾飞,但中文并未实现同一,反而出现汉语拼音与简体字,注音字母与繁体字等不同体系。国语运动还会有下一阶段吗?或许我们当前正处在这个运动中的一个停顿而已。
参考文献:
《钱玄同日记》(整理本) 杨天石主编 北京大学出版社
《国语运动史纲》 黎锦熙著 商务印书馆
《国语辞典》(八本版)
主编:汪怡
编纂者:徐一士,孙崇义,王述达,彭心如,徐 世荣,何梅岑,傅严,牛文青
著作者:中国辞典编纂处
发行兼印刷者:商务印书馆
时间:1943年12月
《国语辞典》(四本版)
主编:黎锦熙 汪怡
编写人:徐一士,孙崇义,徐世荣,傅严,安文倬,王述达,张蔚瑜,何梅岑,牛继昌,高景成,
著作人:中国大辞典编纂处
出版人:商务印书馆
时间:(1937-1947年)
(国语辞典(八本版))
(国语辞典(四本版之第一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