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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麐先生曾在国语研究会成立时被推举为副会长,在国语统一筹备会(以下简称“国语会”)成立时被任命为会长。和国语运动中的大多数人不同,张一麐既不是钱玄同式的学者,也不是吴稚晖式的学术官僚,只因他执掌教育部而卷入了国语运动,但是,他对国语运动也有着自己的思考,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1913年“读音统一会”上通过的注音字母,会后即被政局动荡中的教育部束之高阁,任其鼠咬虫伤,无人问津。1915年10月,张一麐至教育部任职,看到王璞等人的呈文,遂力推注音字母,月捐俸银200元支持注音字母传习所,并于12月呈请袁大总统批准就此呈立案。呈中言:“俟传习数月后,先就京城未入校之学龄儿童及失学贫民之年长者,每一学区,饬学务局会同警察厅匀配地点,多设半日学校,露天学校,强迫入学,专习此项字母,一面印成书报,令所有语言,均可以此项文字达之。此次推诸近畿各属,并咨行各省,酌派师范生到京练习。借语言以改造文字,即借文字以统一语言,期以十年,当有普及之望。” 短短数句,张一麐将传习注音字母的道理和方法讲得清晰确切。次年,张一麐以江苏籍人士的身份与严修、吴稚晖等发起成立了国语研究会,并任副会长。1917年2月18日,国语研究会在宣武门外学界俱乐部开会,议定简章九条,其宗旨为:“研究本国语言,选定标准,以备教育界之采用”。作为学术机构,国语研究会在“文学革命”与“国语统一”的潮流中广纳学者,至1920年,其会员已达12000人,影响极大。1919年,张一麐与蔡元培提出本会会务的进行办法,并拟定用国语编译书报,获得一致赞同。

国语会也成立于1919年,张一麐被任命为会长,这是国民政府推行国语的行政机构。在随后8月11-13日的《大公报》上连载了张一麐的来稿《我之国语教育观》,他用浅显易懂的文字把国语会的主要功能贩卖给民众。张一麐在文章中把国语教育比做慈善,不懂语言如同聋子、瞎子、哑子,无法与人交流,苦不堪言。而一但不能交流的人可以交流岂不是最大的慈善?他在文章中举例,“街上挂着‘向左边走’的木牌,洋车夫偏向右边走,因为不识字的缘故。公园里明明挂着‘厕所’的木牌,小便偏在厕所以外,因为不识字的缘故。所以警察厅的违警章程、一切官厅的法令,都是给自己看的,因为小老百姓不识字的缘故。“他列举了东西各国的统计,英、法、美等国百人中不识字的不过几人,日本百人中有九十人识字,而我们没有精密统计,据说一千人中只有七个人认字。针对许多人对注音字母的不解,他讲道:”我记得张文襄奏定的《学务纲要》就有各省学堂须统一文言一条,直至宣统三年还没有办法,只有王小航先生的官话字母,在北京保定一带曾经试办。齐震岩先生做某县知县,有一天到乡下去找到一个农家农人,在三里外做庄稼,家中有农妇跟小孩子。齐先生要传她丈夫问话,这个农妇就取了一片粗纸一支破笔,草了十几个天书似的¬¬¬文字,叫小孩儿去找他父亲。不一会儿这农夫果然回来了。齐先生看他写的字就是官话字母碰成的。“关于白话文,他则以自己的实际经验作了推介:”我在十一二岁时看《西游记》和《三国演义》,一天可以看三四本,看《十三经注疏》,一天看上三十页就不能多看。可见看白话的书比那文理深奥的容易几十倍。如果是把这几十倍的功夫腾出来研究东西洋的文字以及各种科学,岂不是把笨重的骡车改成了汽车?“ 可见,张一麐虽然不是学者,但在会长这个位置上,他是身体力行地推行着国语运动的主张。第二年,他还曾函请教育部提倡国语,并开列国语材料清单二百份,供各教育机关照单选购。

当1925年国语的推行工作出现倒行逆施现象,他们的理由不外乎“语体文采俚词俗语入文,不及文言文之能行远”这类,故不应推行语体文,张一麐代表国语会致信教育总长、次长呼吁坚守国语运动主旨,函中写道:“。。。初级短期的国民教育,照现行的制度既然定为义务教育,那么全中华民国的国民,无论哪一等人,也不问他们的家世怎样,环境怎样,都应该普遍地受着这教育才对。。。与其叫他们耗费多量的时间去学繁难的文言文,何如叫他们用最经济的时间去学便易的语体文呢?那就理论上说,文言文用笔代舌,即语译文,有两个转折;语体文笔之所写,就是口之所说,不过一个转折,孰难孰易,不待繁言。。。况且就事实上说,近几年来各国民学校自从改国文为国语后,一般明白的教员都说,儿童学习语体文,比较从前的文言文,确实事半功倍。。。教育是国命所寄托,文字不是涂附的工具,所以国民学校改国文为国语,既然由大部定做成规,而一般人还不能了解其用意,便不妨再三申令,使各方面都晓然于此令不可动摇,才可以减少阻力,容易推行。。。窃意大部趁着百度更新的机会,将民国九年国民学校改国文做国语的法令重新申明,并明令初级小学校绝对禁用国文教科书,如此则视听划一,歧趋自然没有了,一般的谬论也自然而然的消灭了。这却是立国的根本大计。。。“ 当时反对国语运动的章士钊任教育总长,张一麐则坚守他作为国语会会长的职责,据理力争,以维护国语运动成果。

其后,张一麐曾在1924年呼吁增设国语循环指导团,以促国语教育;1926年9月,他当选为全国国语教育促进会副会长;1928年国语会改组后,他仍被任命为委员;1939年他旅居香港期间,还参加了香港新文字学会成立典礼并发表讲话;就在他去世的1943年,他还参加了国语推行委员会第三届全体会议,可见其对国语运动的热衷。董必武在张一麐去世后的悼念文章里提及“他一生主张里边,有一事为他最主张,而且为了这件事,最近这几年更写了不少文章,那就是革新文字“。纵观张一麐一生的成就,其实他是一位出色的政治家和爱国者,他在国语运动中的角色只缘于他对中国教育事业的执着。

张一麐是江苏人,生于1868年,字仲仁。他是个奇才,11岁中秀才,14岁时,左宗棠阅其试卷而称“此小子将来当有出息“,17岁中举人,18岁因父亲病故而回乡教书。1895年,他创建苏学社,涉猎西学,倡导变法自强。1903年,张一麐被录取为经济特科(戊戌变法期间为选拔“洞达中外时务”人员设的科目)一等第二名,见了光绪帝,先后被张之洞、袁世凯看中,纳入幕府,初管学务,后兼多务,开启了他的政治生涯,也成就了他对教育事业的热爱。

作为政治人物,张一麐是明达的。1906年,他向袁世凯建言,力主预备宪政,获准后直接参与了新官制的编纂;1911年,他支持江苏宣布独立;袁世凯任总统时,他任总统府机要处秘书员,可谓袁的心腹;他批评国民党破坏“三权鼎立“的国制,贿选议员;当袁世凯复辟帝制时,他坚决反对并辞职而改任教育总长;而袁世凯无奈宣布取消帝制,仍由他执笔为袁世凯写下了新闻稿,并斡旋将袁的军权转至段祺瑞内阁。在冯国璋和徐世昌任总统时,他分别以秘书长和政治顾问身份出入他们的左右,积极推进以南北议和的方式解决分歧。此后他不再参与政治,而回到家乡江苏,以民间人士的身份参与各种民间组织,调停纠纷,热心赈灾。他是中华航空协会的评议员,”苏社“的研究主任,江苏的议员。1924年,北京政变后,他面见冯玉祥呼吁和平;1926年,面对军阀混战的局面,他主张全国分区而治,各区军权应拥护民政,对现政府”以假民主共和之名,行中华军国之实“表达愤怒;日本进入东三省,他即呼吁抗日;1932年,他发表文章题为《三不主义:亦名超政党主义》,要求国民党保障民权;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他创设抗日救国”老子军“,为救难民,他不得不躲入穹窿寺假扮僧人。他是三届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始终坚持他的宪政主张,1940年,他参加中国青年记者学会香港分会会议,仍继续讨论宪政问题。1939年,他以71岁高龄赴新疆迪化考察。

张一麐对文化教育的贡献尤为突出,他任教育总长时,十分重视落实教师待遇,国民强迫教育,编订教科书,禁止政界人士兼任学校教习,开展体育计划等。1921年,他被任命为北京民国大学总董事长,在筹措教育经费和调停学潮方面做了大量费力难讨好的工作。他经常到学校去实践,1924年参加了国立自治学院的开学典礼,1926年又被东南大学、同济大学等南方四高校推为江苏教育经费委员会委员。他演讲公民常识,提倡平民教育,建言职业教育,发起成立救贫儿童的蒙养学院。他关注女性教育,亲任苏州乐益女中董事长,他还募捐创办盲哑学校。他为世界道德学会题辞“打倒兽性,提高人性“,他反对盗墓贼不起诉,力主保护古迹。1937年,他作为发起人参加了中国国学学会成立大会。

如果说钱玄同、黎锦熙这样的学者是国语运动的根基,那么张一麐这样的官员则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他为学者与政府间打开了沟通渠道,让国语这个洪流得以引流,当遇到障碍之时,他更是疏导和推波的作用者。他是一个务实的人,当北洋政府政见与他相悖时,他宁愿弃官不做,但当他看到政府陷入危机时,又义无反顾地相劝或调和。他生在乱世却一直试图以和平手段解救自己的家乡和国家,并身体力行地为之做了许多实际工作。他去世时,蒋介石命王世杰前往吊唁,毛泽东也向其家属致电吊唁。蒋介石在祭文中写道:“。。。惟君岳岳,崛起吴中。研经味道,振起儒风。品重圭璋,材储桷梓。偶涉世途,中立不倚。经犹未展,肝胆轮困。振衣千仞,敝屣虚荣。宏景知机,挂冠神武。序安避地,乃归乡土。。。。所重伊何,精诚团结。所贵伊何,宪政筹设。嘉谟伟议,豁辟屯蒙。横流回挽,耿耿清忠。。。苍穹谌问,有识同悲。。。“

张一麐去世后安葬在吴中家乡,其墓碑镌刻着“故国民参政员张仲仁先生之墓”,这简单又朴实的墓志铭,却是他一生最好的诠释。

参考文献:

《张一麐年谱》 李少兵、陈诗璇、张万安撰 中华书局出版

《国语运动史纲》 黎锦熙著 商务印书馆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