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昀

民国初年,文盲是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所谓文盲,简言之就是不识字的人,因不识字,文盲必定成为“政治盲”、“经济盲”、“自卫盲”、“社会盲”。当文盲成为社会的主要群体,必将“毁灭无数的天才,增加经济的穷困,阻碍政治的民主,子孙误教的传播,促进民族的衰退,迟滞文化的进步,招致外来的欺侮,助长世界的纷扰”。1901年,光绪帝废科举兴学校,开始注重宣讲识字。1901年,宣统帝的学部公布简易识字学塾章程及简易识字课本等,未及实施,清政府就寿中正寝了。民国成立,国语运动兴起,它的初衷就是开民智,而注音字母的颁布、国语的统一,使扫盲和全民教育的实施有了可行性,平民教育开始兴起。然而,由于北洋政府的动荡,很多事情都只是徒有其名,虎头蛇尾。

开展平民教育远不及普通教育简单。首先,师资缺乏。现代教育伊始,国语标准刚刚确立,受过良好教育和训练的老师自然是凤毛麟角。在中国传统思想中,统治者有着“民可以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想法,而普通人受教育的目的是成为“士”,“士”是高人一等的,以普通劳动者为教育目标,在传统中是文化人所不齿的。其次,普通的学校很多演变自私塾或书院,而平民教育完全没有任何平台可利用。

当时,在北京这样教育程度高、文化发达、思想进步的城市,出现了许多依附于学校的平民学校、夜校、补习班、培训班等,这些机构是免费的,多为学生自发、学校支持的,教师多为大、中学生和老师。比如我的祖父王述达,在他1919年至1928年的师大附中和北师大的学习生涯中,就一直担任着这样的工作,而他周围的同学们都以能参与这些活动为荣,在他们的心目中“教育是我们的天职,办学校是我们的义务”。应该说,北师大,特别是国文系在平民教育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在专业上受到老师钱玄同、黎锦熙等人的言传身教,在思想上更有着彼时师范生“服务于社会”的责任心。1925年从北师大国文系毕业的王寿康,先后两次在北伐和抗战时从军,带着妻儿东奔西走,唯一的目的就是教军中不识字的士兵识字。他依照黎锦熙老师传授的方法,自编了一套《新兵识字课本》,先教新兵熟记37个注音符号,学会了拼音,再教他们识字,每个字旁都有注音符号帮助发音。这样,几个月下来,新兵就有很好的识字成绩,能字正腔圆地说国语,搞得指挥官也申请到王教官的识字班上课。虽然师范生从军的不多,但如此兢兢业业教习平民的不在少数。

事实上,民国时真正成体系的、成功的平民教育并不多,山东和河北定县是最值得一提的。

在1931年,毕业于北师大国文系的董渭川受何思源之邀,任山东教育厅督学,兼任山东省立教育馆馆长。他上任时,教育馆内忧外患严重。内忧是设施陈旧,经费缺乏,工作杂乱,职员积极性缺乏;外患是社会对民众教育馆的错误认识,当时人们的意识中认为民教馆差不多等同于养老院、饭桶机关、失业介绍所等。然而,经过董渭川和他的三十几位同仁们的努力,一切大有改观。据1934年《济南大观》记载,教育馆内设博物、卫生、植物、矿物、艺术等展品及国货、省产品、儿童玩具、各种图书,任人游览不收费用。民众教育馆内还设有民众学校、成人班、书词训练班、民众问字处、民众代笔处。此外还办有《民众教育周刊(注音)》、《山东农民报》、《民众周刊》等十余种出版物,其中《山东农民报》被国语会评价为出版物中最标准的,它使用橫行,词类连书,每词注国音,标声调。山东教育馆之所以能搞得风声水起,和董渭川的扫盲思想有关。扫盲的目标是识字,但有时既不能始于识字,又不能止于识字。首先,普通百姓是有生活压力的,如果识字能让他们在生活上获得帮助才会大有兴致。教育馆中各种专业展览和培训给予了他们最实际的帮助。其次,人们识字后如果没有任何应用,很快就会忘记,所以教育馆开办了十余种出版物。这些出版物内容丰富,浅显易懂,有的还加上了注音符号,便于不同水平的人阅读理解。第三,本着服务民众的思想,教育馆会有“问字‘、”代笔“等功能,亲民助民的做法会得到大众的认同、接受和传播。第四,作为教育专业出身的董渭川及其团队也需要在各种尝试中得到反馈,从而完成教育实验的过程。

这里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当年教育馆在离济南约十里地的祝甸乡做实验区,原拟定了一个三年计划,第一年办民校普及识字,第二年办合作社改良生产,第三年以前两段为基础,从事各种自治,推行政治教育。不料当地民众并不接受这种如意算盘,他们对于办事处表示怀疑,认为是收税局或衙门。即使演戏、演电影宣传识字的好处,告诉大家有民众学校可进,他们不仅不热心,更不肯借房子、借家具,甚至生怕进去以后向他们要钱。学校办不成,只好把第二年的工作提前,先办合作社。起初农民也不相信,直到介绍他们成功地从银行里用低利息借到钱。虽然每个社员只借到几十元,也是眉开眼笑。于是农民立即把帮他们办合作社的先生看成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半年之后,他们从办合作社中不仅得到好处实惠,无形中也受了些教育,逐渐产生了要识字的自觉。合作社结算盈余时,农民们居然自己提议以利息的百分之若干办成人班和儿童班,并且房子和桌椅都可以借来了。就这样在五个村庄里各办了一所学校,不用招生,合作社的理事就把学生召集齐了,妇女也参与进来。接下来,如种痘、息讼、戒赌、改良农业和手工业,选举乡长都可以顺利进行了。

参与到董渭川这个实践过程中的,有他的夫人孔文振及其妹妹孔繁均、妹夫萧家霖。孔文振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萧家霖毕业于北师大国文系,比董渭川高两届,此时供职于教育部,是国语统一筹备会的委员、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民众辞典股主任、《国语周刊》的主要撰稿人、国语罗马字促进会的会长、《国语罗马字周刊》的主编。他的夫人孔繁均也是中国大辞典编纂处的编纂员,她曾出版过《民国乡土儿童游戏》、《山东儿童游戏》等民俗书刊。难怪,一个省立教育馆能一下子出版这么多专业书刊!在国语统一筹备会的调查中显示,山东省立民众教育馆在国语读物方面的改进最早也最彻底。

为了更好地提升教育水平,1934-35年,在国民政府资助下,董渭川夫妇赴欧洲考察社会教育。遗憾的是1937年抗战爆发,年底国民党山东省政府机关逃离济南,12月董渭川及其同仁也逃往南方,民众教育馆被日伪山东公署控制,1939年日本将其改为省立新民教育馆。原来日本人也要争夺这块阵地。

董渭川并未止步,作为教育部第一社会教育工作团团长,他带领职工在川、鄂、湘,黔四省的一些地区宣传抗日,普及教育,扫除文盲。期间,他曾在四川南充民教馆任主任。1941年,他参与了国立社会教育学院的筹建,这时,平民教育被国民政府所看重,在战时经费紧张的情况下,还建立了专门研究平民教育、培养相关专业人才的学院,平民教育终于走上了殿堂。萧家霖也加入了学院,成为第二任国语专修科的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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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渭川与孔文振夫妇在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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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省立教育馆出版的杂志

如果说山东民众教育馆的长处是读物,那么平民教育促进会河北定县实验区的长处则是在教学方法上。定县的语文教学实验开展得比较早。1923年教育部特派员黎锦晖就来推行过国语教育,1930年赵元任也来推行过成人教育,而到1934年,这里的扫盲阶段已证实可缩短至三个月,这完全得益于教学方法。

平民教育会干事长晏阳初先生可是美国回来的洋博士,他是定县实验的主持人。他曾召集瞿菊农、孙伏园、赵水澄、赵冀良等讨论研究注音符号的教学方法,以求让学生更容易掌握。时任教育部学校式教育主任的黎锦纾参与了此事,并征求了黎锦熙、钱玄同等人的意见。新方法在南齐村实验学校推行后,他们发现学生学完注音符号就能读平民读物,如《小姑贤》、《苏梅山卖妻》等,没有不认识的字,也没有念不对的音,全村人为之骇异。后来,学员们竟开始写日记了,不会的字就用注音符号,所有的话都可以一一写出来。这一实验得出的结论是:注音符号是农民愿意学的,也不难学会,并且一定要从开学时就教。

平民教育促进会平民文学部还检编了《农民常用词表》,只要教会学员词类连书,一个句子很容易念明白。这样,虽然他们只学了几个月,能力却抵上以前念过几年书的人。东朱谷村实验学校的学生,过半数在开学后第七周就能阅读长篇故事了,不过那长篇故事的文字都经过了一番改造。定县的平民教育实践不仅消除了文盲,还总结出宝贵的经验。原来,中国文字教学之难,教者和学者都没有责任,中国文字的合理化才是关键。

在国语运动中,北京大学和北京师范大学成为主导力量,而国语在基层的推广正是靠着这些以教育为己任,又信仰着国语的人们。据1930年教育部《全国社教事业总统计》,属于民众教育的机构中,民众学校为29302所,民众识字处为2838处,通俗讲演所2308所,民众阅报处12949处,民众问字及代笔处10609处,总数有六万处,经费240余万元,职员八万人。虽然这个数量不小,但实效甚微,上述介绍的山东和定县是最成功的,这种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实施者。

参考文献:

《中国文盲问题》 董渭川编 中华书局 1948年

《十年颠沛一顽童》 王正方著 北京出版集团公司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8年

《国语运动史纲》 黎锦熙著 商务印书馆 2011年

《国立北京师范大学同学录 民国十七年》 京城印书局 1928年